【名士匯】紀錄片 國家相冊
隨著社會對紀錄片的關注越來越多,紀錄片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雖然其作為小眾藝術身份的尷尬依然存在,但紀錄片的世界仍然如同一個漩渦,讓一位位紀錄片人深陷其中卻又不可自拔。
隨著社會對紀錄片的關注越來越多,紀錄片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雖然其作為小眾藝術身份的尷尬依然存在,但紀錄片的世界仍然如同一個漩渦,讓一位位紀錄片人深陷其中卻又不可自拔。
他們用攝像機記錄城市的每個時刻、每個角落,記錄人物的一舉一動、眼角眉梢。他們的鏡頭聚焦社會縮影,書寫歷史傳承。
通過他們一個個鏡頭下的切片式記錄,我們得以看到更完整的時代。
“一個國家沒有紀錄片,就像一個家庭沒有相冊。” —智利紀錄片導演帕特里西科·古茲曼
中國內地紀錄片導演 范立欣
范立欣 中國內地紀錄片導演,2006年,范立欣參與拍攝的紀錄片《沿江而上》在溫哥華電影節上榮獲“加拿大最佳紀錄片獎”。他導演的第一部紀錄長片《歸途列車》獲得包括蒙特利爾國際紀錄片節最佳紀錄片獎、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伊文思獎、艾美獎、洛杉磯影評人大獎、紐約時報2010年度十大影片、舊金山國際電影節、洛杉磯亞美電影節最佳紀錄片、多倫多電影節年度十大影片等多個獎項。
撒謊 |“絕對的客觀是不存在的。開攝像機的那一刻,就已經不客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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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不太會撒謊的人”,范立欣反復強調。他所在的公司被布置得古色古香,《良友》雜志攤在漆木家具上,氣氛氤氳,似乎一切話題都應該以茶佐之。但范立欣并不輕松。他的下一部作品是以”中國選秀”為主題的電影,暫定于三月份公映。這是他第一次接受全國院線市場的考驗,顯得頗為憂慮。拿著宣傳團隊的口徑,范立欣仍時不時忍不住講一些口徑之外的東西,“我不太會撒謊”。
這看起來像是紀錄片導演的執念。但其實,范立欣在成為紀錄片導演之前也堅持這一點。他到央視工作時,因英語流暢、外形俊朗,被推薦做英語節目的主持人,不過他拒絕了這個大好前途,理由是“不愿意在鏡頭前面撒謊”。最終他選擇了攝影的工作,想著技術工可以保持真實,“后來才知道鏡頭也是可以撒謊的”,現在的范導笑了笑。
他指的是角度的選取和敘述者的媒介作用。“巴贊說電影是necessary illusion,必要的幻象,”范立欣解釋,“絕對的客觀是不存在的,開攝像機的那一刻已經不客觀了。”他認識到作為導演的主觀性,也有意識的想要堅守“真實”—不是“現實”,而是“真相”。“電影是關于真實而不是現實,作為導演,只要對自己發現的真實保持忠誠就可以了。”
范立欣的起點很高。處女作《歸途列車》獲得阿姆斯特丹的伊文思獎、美國艾美獎、導演工會獎等四十多個世界性獎項,是中國紀錄片所取得的最高榮譽。
他為這部紀錄片準備了三年的時間,跟拍一個農民工家庭的素材超過350個小時。片中的主角張昌華和陳素琴夫婦,為了能讓家里過上更好的日子和孩子的教育,在外打工十幾年。對于缺席的父母,平時和姥姥生活的孩子只有生疏和冷漠,女兒張琴甚至毅然退學,又走上了打工者的道路。
這個故事也許只是千千萬萬打工者生活的一個縮影,似乎平凡到看不到記錄的必要。范立欣剛開始做《歸途列車》時,沒有人看好,即便其他紀錄片導演對此也并不認可。
范立欣在城里長大,卻對農村題材念念不忘。在央視做記者的時候,他常去農村采訪,了解完一個人的生活和困境,再坐兩個小時的飛機回到北京。一天之內仿佛經歷過兩個世界,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講述一個關于農村的故事。
范立欣小時候膝蓋摔傷,醫生說要么截肢,要么冒著病毒擴散的風險挖掉三分之一膝蓋,他的媽媽選擇了風險,但保住了他的腿。范立欣從三歲到六歲,石膏打到胸口,在病床上躺了三年,現在仍能清晰記得“當你是一個弱者的時候,是多么的無助,希望別人能給你一些力量”的感覺;大學時,他接觸到路遙的小說《平凡的世界》,逃課一星期躲在寢室里看完了這本書,“看完后熱血沸騰,差點退學去農村支教”。
“我從小就嫉惡如仇”,范立欣總結道。隨之而來的是近乎彈盡糧絕的堅持,2006年11月,范立欣自籌資金三十多萬元,為自己的第一部紀錄片《歸途列車》打開了鏡頭;為了省工錢,攝影師是他同事,錄音師是他哥哥。拍攝期間大家住一間小屋,每天劃拳決定誰睡在地上。
錢很快就用光了。2008年,范立欣與加拿大制片人米勒簽約,后者帶著他的樣片滿世界找錢,從加拿大Hot Docs電影基金、圣丹斯電影基金、全球公共電視臺等籌資100萬美金,順利完成了拍攝。
“一個紀錄片的成功還是要看它的故事,是不是討論了一個成功的話題,是不是有戲劇張力,電影是不是好看。”范立欣認為紀錄片的投資和發行固然重要,但根本還要回到話題性和故事性。
為了給《歸途列車》尋求一個合適的記錄對象,范立欣尋遍了廣州的工廠。他研讀經濟學和社會的理論,并按照社會學的模型給出了人物設定:要出來打工很多年;每年回家,最好路途遙遠,如四川、陜北那樣;家里要有分離,上有老下有小他跟許多農民工聊天,最后找到張昌華一家,四川人,在外打工十幾年,甚至張昌華“從電影角度來說還挺上相的”。
范立欣在《歸途列車》中精確地實現了他對紀錄片話題性與故事性的要求,這樣的理念也貫穿到他以后的作品中。他不喜歡中國紀錄片傳統的“口述歷史”類型,覺得既難看,也并不“真實”;他更愿意把自己看作講述故事的人,講述自己眼中真實的故事。
黃庭輔
黃庭輔 1961年出生于金門,畢業于臺灣藝術大學廣電系,其后于映像觀念工作室擔任攝影助理,1989年于電影資料館工作至今。2007年擔任同喜文化“臺灣當代影像:從紀實到實驗”總策劃,策劃套裝紀錄片及專書,以推廣保存臺灣當代影像為出發點, 同時從歷史的脈絡闡述自1930年至今的本土紀實影像。紀錄片作品包括《廖瓊枝:臺灣第一苦旦》、《臺灣魔朵》、《03:04》、《指月記》、《黃屋手記》等。
防備 |“這是一個將心比心的過程,首先你要真實地面對你的拍攝對象,他才能漸漸放下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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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立欣的人生,遠不是設定一般的精確,而充滿了偶然性。他說自己大學時想明白了一個道理,人一輩子在一個城市一個國家太遺憾了,他要去感受不同的社會。大學畢業不久他就提交了加拿大的技術移民申請,然后找了份武漢電視臺的攝影師的工作。2006年,他的申請獲得通過,從當時的工作單位央視辭職去了加拿大。
新移民的生活落差非常大。在央視的時候,雖然只是個小記者,但走到哪里都“耀武揚威”??傻搅思幽么?,為了省2塊5加幣的公交車錢,他要走上三站路,去買一個星期的菜,體力上吃得消,但心里過不去。
他明白自己是無法融入這個社會的。他當時住在一個小地下室里,近乎絕望地找工作,“后來拍《歸途列車》,我特別能體會農民工的心情”。
《歸途列車》劇照
范立欣最需要感謝的是一個無名的門衛。2006年,加拿大Hot Docs電影節將迎來一個廣州代表團,范立欣想去碰碰運氣,但付不起70塊加幣的門票。他對門衛說,我找我中國來的朋友。門衛將信將疑地把他放了進去。代表團茶歇的時候,范立欣四處撒放自己打印的名片。之后聯系他的人叫張僑勇,加拿大蒙特利爾的一位電影制片人,他邀請范立欣加入了后來獲得臺北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沿江而上》的劇組。
移民加拿大后兩個月,范立欣就回到中國開始了自己的紀錄片生涯。拍完《沿江而上》,他著手準備《歸途列車》。
2010年,《歸途列車》在加拿大的Hot Docs電影節首映,范立欣在臺上講了幾句話。剛下臺,他的制片人就激動地把他拉到一邊,“你知道我剛才看到誰了嗎?”原來一個人說認識范立欣:“當年就是我讓他進去的”。四年前放他進入電影的那個門衛認出了他。四年后,范立欣回到電影節,已是主人的身份。
廣電總局剛剛下發了推動國產紀錄片的通知,要求所有34個上星綜合頻道平均每天必須播出30分鐘以上的國產紀錄片。“有總局的政策,肯定對中國紀錄片的發展是一個利好的信息。首先政策就會制造一個巨大的市場,”范立欣說,“資金、發行一切都是圍繞市場來的。”
范立欣最新的作品關注了“快樂男生”這個真人秀,他選擇把攝像機對準聚光燈之外的選秀選手,紀錄他們的漫漫星途。與他的上一部片子《歸途列車》的題材迥然不同,這次是湖南衛視和天娛的“命題作文”。
范立欣一般有兩類紀錄片選題:一類是自己想做的,比如計劃中去記錄“落腳城市”里年輕人的生活狀態;另一種是別人找他做的,比如這部關于“快男”的片子。
“它是很好的題材,展現90后的價值觀和喜怒哀樂。第二是它有很強的商業潛力,可以支撐大銀幕去進行廣泛的商業發行與劇情片PK”,范立欣解釋他接手的原因。
他花了五個月的時間跟蹤拍攝“快男”的比賽進程和選手。一開始,他并不知道冠軍是誰、故事是什么,就索性把每個選手都拍了一遍。
采訪時,他剛剛完成了一些鏡頭的補拍,“之前拍的鏡頭不夠炫”。把廣州酷炫的空鏡加入到北京的比賽中,范立欣并不認為有悖事實,“空鏡頭,不是事件鏡頭”,“所有這些選擇的目的是為了表達你所認知和思辨的生活的原貌,只要這樣的認知是正確的,你不會扭曲事實。”
為了表現人物的真實,他會提供多一個現實場景。華晨宇少言寡語,范立欣帶他去雪山,問他的內心世界是什么樣的。華晨宇說,如果我有內心世界的話,那就是什么都沒有,可能連衣服的都沒有穿,我可以很自由什么都不用想。于是,范立欣捕捉到了他獨自爬雪山的鏡頭。
“這是一個將心比心的過程,首先你要真實地面對你的拍攝對象,他才能漸漸放下防備。”范立欣說,這不是真人秀的花絮,也不是粉絲電影,它集中展現了這些小明星人性的一面,“補上了聚光燈背后的一面” 。
另一個繞不開的問題是,這部電影的投資方正是“快男”的出品方湖南衛視和天娛。范立欣用“creative control”來說明他的獨立性: “合同里規定導演有最終剪輯權。我們沒有去探討很多賽制,而是關注孩子的夢想成長和拼搏,在價值觀上和投資方是非常高度一致的,沒有什么爭議。”
“這將會是一部口碑電影”,范立欣對自己的新片充滿信心。
隱秘 |“我和拍攝對象的關系從來不應該是朋友……我最害怕那種舉著攝影機撞到別人臉上,非要逼出對方反應的拍攝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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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立欣的拍攝開始往電影的主流市場上靠,但黃庭輔卻不愿意這么做。“我是一個自私的紀錄片工作者,我只為自己而拍。”
說這話的時候,正在廣州方所書店準備講座的黃庭輔壓低帽檐,透過眼鏡鏡片溫和地注視對方。他把這種習慣叫做觀察—因為觀察,生活才有趣起來。
每次因影展造訪一座新城市,黃庭輔都將其當成是一場郊游。觀光客不愿去的動物園與植物園,卻是他和太太從不錯過的旅行地。他說,動物園和植物園是觀察一座城市很好的切入點,因為動物和植物的族群,往往在一個住地,是遠遠超越現代文明的存在。人類在千篇一律的鋼筋水泥里生存,為了證明自己不那么孤獨,才會劃出一塊地,把不同的物種圈起來。
“假如說這個地方的人對動物和植物很善良的話,對人類應該也很善良,所以去這些地方觀察,對于了解當地人應該更適切一點。”黃庭輔的觀察方式很獨特,大多時候,他都以置身事外的第三者身份,向觀眾講述著不同語境下現代性的焦慮。
大學時,黃庭輔因為考不上美術系而調劑進廣播電視系。1985年在學時,黃庭輔第一次接觸到電影,亦開始親近大師們的作品:“后來我意識到,拍劇情片太辛苦,紀錄片可以慢慢拍,不需要太多資金、不需要麻煩太多人、不需要看老板的臉色……”
從臺灣藝術大學廣電系畢業后,黃庭輔在映像觀念工作室當了將近一年的攝影助理,1989年,他加入臺灣電影資料館,在這里工作至今。1995至2000年間,黃庭輔完成了紀錄片《臺灣魔朵》與《03:04》?!杜_灣魔朵》記錄了臺灣一批對身體充滿自覺的人體模特,當他們脫去衣物站在被觀看的位置,能深深感受到他們的被孤立與不安?!?3:04》則紀錄著金門島上歐厝村順天商店內阿兵哥活動的狀態—看電視、吃泡面、撞球,重復著無聊的每一天,散發著被時間(二年兵役)、空間(島內)、身份(軍人)所禁錮的焦慮。
黃庭輔接觸電影拍攝的早期還在用錄像帶,一個團隊最多兩到三個人,他卻還是嫌多。他傾向于拍攝是一個“自然的狀態”。“太多人一起跑去拍某一樣東西的時候,效果往往很不好,我希望越隱秘越好。”
拍攝人體模特時,黃庭輔每天都雙手空空往畫室跑,也不和人體模特聊天,只是抄著手坐著。終于有一天,模特習慣了,第二天他扛著一臺攝像機,安靜地架在角落。拍阿兵哥的雜貨店時,他也是從不和對方打照面,要么掛著機器,自己站在一邊拍;要么長焦推到底,站在遠處拍,生怕萬一“交流和介入了,會變味兒”。
黃庭輔是土生土長的金門人,《03:04》是他第一次拍攝以金門為主題拍攝的紀錄片。黃庭輔說,《03:04》是一場沒有期待的期待,依舊是對“島”的隱喻:在撞球的碰響、電視節目的跳接、公交車的窗影、迷彩服的陽光、和一百元電話卡的蜜語中老人等待一副好棺材、小孩等待快快脫離島嶼、阿兵哥數著饅頭等待退伍、老兵等待發薪再來預支老米酒、老板娘等待股票漲停板,而老師等待無憂的退休金。
2001至2002年間,黃庭輔完成 《指月記》,記錄艋坐落于紛亂雜沓街坊的百年古剎龍山寺。龍山寺的群眾、信眾來來去去,每位羅漢腳和老菩薩們坐在二十五公分見方的小椅子上。像一名觀光客一樣,黃庭輔抱著攝影機,把自己完完全全融入環境,大方坐在信眾或流浪漢面前。“對方不知道我是干嘛的,也不知道我打開了攝影機。”
2004至2006年間,黃庭輔用同樣的方式完成了《黃屋手記》,這部影片記錄了一個檳榔攤內西施們的生活情境。當時,在產業凋敝的鄉間、求職不易的時機里,檳榔西施們的青春早已不再值錢。黃庭輔一個人拿著兩臺機器,分別架了兩個機位,一個拍“神秘的玻璃宮”內的環境,另一個則對著顧客的方向。黃庭輔清楚地記得,當時拍攝用的是錄像帶,一卷帶子最多只能用一個小時,他自己掐著表,時間一到,還要上前去換。
錄像帶金貴的年代,黃庭輔的做法有點奢侈。但他堅持這種拍攝手法:“我和拍攝對象的關系從來不應該是朋友。我從小愛看別人做事情,會很堅定地看別人修理腳踏車。觀察對我來講是從小的樂趣。反映在紀錄片也是,拍攝者不應該介入。我最害怕那種舉著攝影機撞到別人臉上,非要逼出對方反應的拍攝方式。”
所以,他拍阿兵哥、拍人體模特、拍檳榔西施、拍流浪漢、拍龍山寺的眾生,可以一拍很多年,但和他們的關系卻從頭到尾幾乎是陌生人。
自由 |“我只拍第一眼讓我感動的東西,跟著感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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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多年后的2007年,黃庭輔的大姨過世,離家多年的他回金門島祭拜,再次看到小時候習以為常的傳統風俗,卻升起一種新鮮的情感。全村上下為逝者在村埕舉辦告別儀式,喪禮辦完之后的中午,一幫人幕天席地,一桌一桌流水席應接不暇。金門民風剽悍,用高粱酒糟直接喂牛。賓客們吃飯,滿桌都是蒼蠅,大手一揮,“噼噼啪啪”撞在一起,嗡嗡直響。黃庭輔當天跟進門的西樂隊隊員一起吃飯,覺得他們很有趣,萌生了想拍他們的念頭。
這個念頭就是2012年入圍臺北電影獎紀錄片單元的《島》的雛形。這部片子拍了整整三年,黃庭輔在臺北上班,每個月會坐飛機往返金門。2007年一開始,黃庭輔拍西樂隊婚喪喜慶、或者是廟里的小事情,拍著拍著,“覺得很無聊”,旁邊的一條小街,沿路走過去,看到住在小街的當地人很有趣,便臨時換了拍攝對象。
《島》劇照
《島》劇照
目前,居住在金門的大部分是老人和小孩,年輕人去了臺灣、大陸、東南亞,這里像是一座被掏空的老城。“臺灣相對于內地來講已是邊陲,尤其是目前中國內地和臺灣的差距越來越大,臺灣的聲音越來越小。目前臺灣人的焦慮,可能跟2007年金門人的焦慮一樣。”黃庭輔說。
黃庭輔12歲離開金門去臺北讀書,他小時候對金門印象最深的記憶,是對岸的廈門單號日子會打宣傳炮。一、三、五、七……打,里面是花花綠綠的宣傳單,講內地這邊多么好、培育了多么大的西瓜、工業多么發達、毛主席多么偉大,在1960年代,彩色印刷物對黃庭輔來講還是很新鮮的東西。
當然,臺灣也會漂流物資到對岸。之前,黃庭輔碰到一個內地人,說拾到臺灣發射過去的原子筆時如獲珍寶。“四五十年之后我要感謝對岸,因為當年炮彈的彈殼被金門人廢物利用做了菜刀,也造就了島上一個特別的行業。”黃庭輔笑言。
黃庭輔說,他紀錄金門,是因為做紀錄片前對金門不那么了解?!秿u》從2007年拍到2010年,歷經2008年的種種選舉,之前兩岸之間已經實現了小三通。“雖然如此,對金門人來講,金門還是太小。對臺灣來講,它又很遠很遠。以前民進黨執政的時候總在想,金門是不是可以送還給內地?”黃庭輔解釋,“金門人內心處在無法自主的狀態。以前,這里又發生過很多戰爭,死了很多人。我發現金門人內心有很大的不確定感和焦慮感,還有一批精神不太正常的人留在金門。我利用當下的金門,反映一個‘小島’文化的狀態:兩邊的大人吵架,孩子只好說我贊成統一。金門人基本都是贊成統一的,因為他們不敢有第二個意見。”
臺灣紀錄片經歷過社會運動抗爭、院線發展、商業崛起的三輪浪潮,但黃庭輔觀察式的拍攝風格卻從未改變。黃庭輔說,紀錄片的風行和臺灣目前的社會狀態有直接關系,經濟沉悶,致使人們希望可以看到美好且感動的東西。所以這幾年勵志的、好看的、感人的紀錄片在臺灣很賣座,在不景氣的時代讓大家有好好活下去的尊嚴和力氣。但他也反問:判斷紀錄片好壞,是否完全能以劇情片那套“好不好看”作為標準?
黃庭輔不是臺灣人口中的“學院派”紀錄片導演,也沒有加入商業化的浪潮,是個真正意義上的自由身。目前他唯一的搭檔是妻子,他負責拍攝,妻子負責前期和后期制作,隨性行走在臺灣各處:“我不會預設選題,我只拍第一眼讓我感動的東西,跟著感覺走?,F在的科技越來越發達,攝影機越做越小,越來越隱蔽,這是我越來越喜歡紀錄片的原因。”
黃庭輔暫時還不知道自己下一個選題是什么,但他想放空一段時間。也許在另一座城市,逛動物園、植物園時,慢慢得到靈感與啟發:“從事紀錄片工作以來,我個人最主要變化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年輕時生活化、記錄化的感覺越來越少,我變得太溫情了。紀錄片應該對社會有幫助,我想去嘗試拍一些社會議題相關的東西。以前我傾向于呈現感覺、現狀,很難清楚告訴你我要表達什么東西,雖然主體上是隨著臺灣政治經濟脈絡走的。一個創作者隨著年紀的增長,他會改變某些想法,我最近就游走在世界各處,重新歸零、重新感受。”
黃庭輔打算,等自己回歸到完全不會拍紀錄片的狀態,再開始重新拍紀錄片。
吳耀東
吳耀東 當代臺灣最重要的紀錄片導演之一,現為自由編導、攝影。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紀錄片創作,1996年拍攝作品《瑞明樂隊》,獲得臺北電影節特別獎。代表作為1998年拍攝的紀錄片《在高速公路游泳》,該片先后獲1998年金穗獎紀錄片影帶類首獎、1999年香港國際電影節及山形國際紀錄片影展小川坤介賞。作品《放流》獲第一屆海洋音樂影展紀錄片首獎。
實驗 |“我本以為導演可以完全設定、主導紀錄片的節奏,在遇到TOM后才知道有人并不按常理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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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耀東是私立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臺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研究所第一屆研究生畢業。在臺灣,這樣的出身是標準意義上的“學院派”,但他早期拍的東西卻很實驗。第一次看到吳耀東拍攝的《在高速公路上游泳》,黃庭輔嚇了一跳,“一鏡到底不喘氣,導演和被攝者幾乎快打起來,還能這么拍紀錄片?”
吳耀東也毫不避諱地稱自己踏入紀錄片行業是“半路出家”:“我大學一直在混,唯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平面攝影。"算起來,他踏入這一行,還要歸結于父親年輕時的夢想。吳耀東的父親年輕時曾就讀于臺灣國立藝專(現名為臺灣藝術大學)編劇組,畢業后跟著哥哥做起了生意。種種現實因素下,他放棄了自己的編劇夢,卻將自己未能達成的夢想放在了兒子吳耀東的身上。
兒子對攝影的濃厚興趣,讓他非常欣慰。在那個并不開放的年代,吳耀東的父親盡自己的全力支持著兒子的攝影夢。吳耀東讀大一時,便拿到了一臺帶蔡司鏡頭的CONTAX 167MT。“哪里有熱鬧的民俗廟會,需要做一些大拜拜,我們就坐巴士跑過去拍。還去海邊,拍老漁人撒漁網捕魚挖蠔什么的”他拿著這臺相機拍遍了整個臺灣,出于對攝影的狂熱,家里甚至設有沖洗黑白照片的暗房。
“那個時候,我還是個文藝青年。”每年的金馬影展,吳耀東和同學便通宵排隊買票,鉆到電影院里看那些“奇怪”的電影。和吳耀東交往的同學年紀都比較大,“社會經驗豐富”,有些退伍老兵也回來深造讀書。跟著這些同學一起學習,也一起玩。“不像當時的大學生,我們不去郊游,也不去聯誼,就是喝酒、照相。”有趣的是,后來吳耀東拍的第一部個人作業,說的就是生活里的這些瑣碎,名字索性就叫《今晚去喝酒》。
就這么一路拍到了大三,吳耀東到棒球雜志實習,便開始拍棒球。在臺灣,棒球一直是大眾最喜愛的運動之一,就像足球之于中國。棒球雜志的拍攝經歷,讓吳耀東對于新聞報道產生了全新的認識,畢業后,他便立志,要去報社當個攝影記者。大學畢業,因為不想馬上去當兵,陰錯陽差下,吳耀東陪著同學去考了研究所。沒想到的是,同學沒考上,無心插柳的他卻通過了考試。
他就讀的研究所是國立臺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研究所。在這里,他拿起了攝影機,開始了紀錄片拍攝的系統學習。第一年,吳耀東的老師是張照堂,臺灣著名的攝影家、紀錄片制作人,他的作品中大量出現迷惘、抑郁畫面,帶有現代文學、哲學與藝術思潮的痕跡,對推動臺灣攝影文化的現代性轉型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研二時,吳耀東的老師是吳乙峰,他的全景工作室及“全景學派”,在臺灣紀錄片普及運動中是最重要的一環,而他在1990年拍攝 《月亮的小孩》在全臺各地超過四百場的放映座談,掀起全民紀錄片熱潮,甚至一部分分擔了政府的職責。
“在我學生時代及畢業一兩年內的創作,喜歡拍一些變態的、邊緣的、疏離的、蒼白的題材。” 1998年,吳耀東開始拍攝紀錄片《在高速公路游泳》,片名異常浪漫,講述的卻是一個焦慮、墮落、有自殺傾向的學弟TOM的愛恨情仇。
“哎,就這樣啊。你要我說什么?夠了嗎?夠了吧!”TOM赤裸著上身,躺在廉價賓館的床上,A片影像的反光在他臉上鍍了一層陰影??此婆浜系卣f完一段關于“流浪”的自白后,他狡黠地眨眨眼,伸手擋住了鏡頭。那段時間,吳耀東和TOM如膠似漆地混在一起,吳耀東發問,TOM不按常理出牌地亂講,兩個人相處、爭吵、漫無目的地瞎晃,拍了一堆堆毫無主題的素材。三個月后,吳耀東才知道TOM身患艾滋病。
吳耀東完全崩潰,感覺自己被欺騙了。“你被他耍了,完全被拍攝對象牽著鼻子走。”吳乙峰看了他拍的素材,又對他批評了一通。被這么一罵,吳耀東反而安心了:“那時候開始思考導演和拍攝者之間的權力與反權力關系,我本以為導演可以完全設定、主導紀錄片的節奏,在遇到TOM后才知道有人并不按常理出牌。”
讓吳耀東始料未及的是,他二十六歲的這部作品《在高速公路上游泳》,卻憑著銳不可當的力量,先后獲得1998年金穗獎紀錄片影帶類首獎,1999年香港國際電影節及山形國際紀錄片影展小川坤介賞。
孤單 |“想要拍出好的紀錄片,一定要放棄安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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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輔用“嚇人”來形容吳耀東的《在高速公路上游泳》。“臺灣的空氣很自由,紀錄片可以有各種講故事的方法,也可以有各種逼人家講真話的方式。但當這部片子出來的時候,我們看了還是很驚嚇。還有人這樣拍紀錄片—很敢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
《在高速公路上游泳》帶給吳耀東少年成名的光環,乃至他后來拍攝的紀錄片都沒有突破它的聲譽。吳文光曾直言不諱地批評吳耀東:“他的片子再也沒有《在高速公路上游泳》的生猛和銳氣了。”
那么,這些年吳耀東在做什么?“生活模式完全改變了,為了生活必須要去工作,開始采集一些本土文化的題材。”吳耀東坦言,《舞臺》就是這樣背景下的作品:“像我本身,怎么會對傳統歌仔戲這種東西感興趣?”
《在高速公路上游泳》劇照
《舞臺》劇照
2008年,吳乙峰創辦微光影像公司,向政府申請輔導基金制作紀錄片。吳乙峰擔任老板,吳耀東給老師打工,月薪8000人民幣。“在臺灣靠紀錄片過活是比較困難的事情,大部分資金來自于官方地方的輔導金,僧多粥少,要用搶的。拍出來片子可能只是在博物館和圖書館典藏,走不出臺灣。”吳耀東說,這些年來臺灣紀錄片形成了自己的商業體系,戲院里有一些不錯的高票房案例,但只是個別現象,“像我,只能接接政府和博物館的案子,累積一些資金后,才能動身去拍自己真正想拍的東西。”
2012年,歌仔戲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保護起來,政府想繼續培訓中生代力量,把歌仔戲延續下去。吳耀東“趁機”遞交了一份文案跟政府“張口要錢”:“我跟他們講說歌仔戲都快要消失啦,再不拍的話就完蛋啦,所以他們給我糊弄過去,掏了錢。”
其實,他從2009年初就開始拍攝歌仔戲,選了宜蘭“壯三新涼樂團”、南投“明珠女子歌劇團”、及臺北“唐美云歌仔戲團”三個底層、中層、頂層的劇團記錄。
做田野調查時,一個發現引起了吳耀東的興趣:劇團沒有資金,成了純粹的老人團體,老爺爺老奶奶每個禮拜固定去兩次,隨性地玩,沒有酬勞,拉弦作曲唱戲。政府突然給了資金,他們的壓力一下子大了起來,神仙一樣悠閑的日子也不復返。每隔一段時間,政府官員會來“視察”,像做期中考、期末考。有部分老人被指定為“國寶”,其他人就沒有舞臺了。漸漸地,劇團內部產生出摩擦和斗爭—在吳耀東看來,人性的沖突,遠比本土題材本身有趣。
在臺灣,由政府和公益團體出資支持紀錄片拍攝是最普遍的現象。2004年,顏蘭權和莊益增導演的《無米樂》便是其中的代表。“導演去拍七八十歲的老人種田,其中有位昆濱伯,講話風趣得很。政府官員看到稻米的問題,紛紛去戲院捧場。我相信政府不是真正支持紀錄片,只不過是想搭便車尋求曝光,最后問題還是一樣沒有解決。”
吳耀東回憶,“《無米樂》之后,稻米自有率很低,老農夫繼續辛苦地種田。唯獨火車站前面推出了印有昆濱伯頭像的稻米新包裝,賣得比別人貴,其他的還是靠政府收購。同樣的道理還有賣火鍋、蛋撻、珍珠奶茶、茶葉,臺灣太小了,全民運動很簡單,但大多風過不留痕。”
就吳耀東接受的“訓練”而言,紀錄片是從人出發,而不是從社會責任出發:“大地震、水災、拔河隨便一拍就會很感動,很多紀錄片人對此也有爭議。我們用臺灣人那種搏感情的方式組織剪輯加上配樂,變成好看的片子丟入戲院,讓生命中沒有這些經驗的中產階級、學生、年輕人哭得死去活來,有什么意義呢?紀錄片的本質反而有點分叉。”
吳耀東說,在臺灣批判主流媒體的紀錄片已經成為過去。紀錄片進入商業院線,宣傳費可能是制作費的幾倍,咖啡杯和公交車外也頻頻出現紀錄片廣告,和商業片一模一樣的宣傳方式。商業模式標桿樹立后,影展也不再鼓勵“臟兮兮的”、“臭臭的”東西,而期待很好的攝影、很好的技術、清新的題材。甚至,劇情片、廣告片的導演都拿著資金、技術、器材進入紀錄片的領域:“他們的作品當然比學院初出茅廬的小朋友要好得多,像金馬影展、紀錄片雙年展、臺北電影節,花了很大的錢搜集國外的大片,臺灣本土臟臟臭臭的沒有辦法拿到臺面,影展只鼓勵到了既得利益者,生猛有力的年輕人越來越沒舞臺。”
這兩年,吳耀東頻繁來往于內地。接連兩屆參加北京獨立電影節、深圳藝穗節,包括2013年的南方獨立影展,找回一點最初在臺灣做紀錄片的感覺。
2012年北京獨立電影節第一天就被迫“閉幕”,吳耀東和年輕的紀錄片導演一起用游記的方式在宋莊把行程走完:“我們跟一群便衣在屋子里看紀錄片,特別有革命情感,大家把酒言歡一直談片子,彼此稱呼對方為老師。”吳耀東說,“臺灣也有過這種階段,二十多年前,我們設備不夠,大家天天聚在一起喝酒反復聊片子?,F在,臺灣紀錄片進入平順期,各做各的,創作這件事有時候很孤單,想跟人討論又找不到能講真話的朋友。”
“想要拍出好的紀錄片,一定要放棄安逸的日子。”今年,吳耀東離開供職單位,變成真正的自由人。說出這句話時,他正抱著一只作為禮物的半人高的長頸鹿,打開手機,向朋友展示自己剛滿月不久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