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柔并濟】王剛專欄 獨自在天山腳下的小屋里
獨自在天山腳下的小屋里,已經是第八天了。每天在河谷里散步,看著周圍的老榆樹,老楊樹,它們最少也活了兩百年了,四面都是無比潔白的雪,這樣的雪,在烏魯木齊是見不著的,在北京,更是無法想象了,那些城市里,只要是下雪,那雪就是黑的,不光是黑,還跟骯臟的油混合一起。
獨自在天山腳下的小屋里,已經是第八天了。每天在河谷里散步,看著周圍的老榆樹,老楊樹,它們最少也活了兩百年了,四面都是無比潔白的雪,這樣的雪,在烏魯木齊是見不著的,在北京,更是無法想象了,那些城市里,只要是下雪,那雪就是黑的,不光是黑,還跟骯臟的油混合一起。
所以,白色的雪,讓爸爸想起了童年,青少年時代,我原來一直以為,只有在紐約,哈德森,或者你們明尼阿波利斯法學院的周圍才能看見這樣的雪,中國已經不可能了。沒有想到,回到了故鄉天山腳下,竟然再次看見了干凈的雪,太奢侈了。
我一直沒有去美國丹佛,可是,對于丹佛的想象在這兒實現了,咱們家的小院旁邊不遠就是一條寬大的河,里邊全是鵝卵石,現在是寒冬,水面早已結冰了,可是,水仍然在冰下流動,能聽見河水的響聲,我這些天總愛沿著河走,看見了在冰層下面的水流,突然,又看見了冰層破了,河水流出來,在皚皚白雪之間流動,那么清澈,那么湍急,記得在你去美國之前,我們在谷歌地圖實景里看著美國丹佛,想象出湖水、河水在茫茫的雪野里冒著熱氣,那時我們聽著拉威爾鋼琴協奏曲的二樂章都很感動。對美國充滿向往,現在爸爸的美國夢早就破了,你呢?你的美國夢還在嗎?
內心沒有特別多的委屈,更缺少在北京時常有的憤怒。爸爸討厭自己內心經常委屈,也討厭每天都是那么多憤怒,這樣不好,很不好。知識分子其實很缺少智慧,他們面對各種力量的時候,往往作出最壞的選擇,這都是由于類似于爸爸這樣的人愛委屈、愛憤怒造成的。從年輕時,就喜歡表達這樣的觀點,所有中國知識分子,無論是民國的,還是當今的,他們所有的智慧加起來,不如金錢的智慧,無論是民國的金錢,還是當今的金錢,金錢總是比人更聰明一些,它懂得合作,妥協,讓步,金錢不像是人那樣愛吹牛,金錢從不貌似勇敢實際腿軟,只要是跟隨著金錢的流動,一切都會好起來,金錢加上時間,可以讓許多許多類似于我這樣的人,漸漸平靜下來,幸福起來。
可是,這兩年爸爸對于金錢也失望了,金錢的流動也缺少智慧,因為環境被徹底破壞了。在北京時,那些充滿煙塵的天氣,讓我想起來小時候在學校里作值日的感受,掃地時沒有灑水,塵土滿天,嗆得人只想咳嗽。北京的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會碰上那樣的時候,整個北京就像是那個充滿咳嗽聲的教室。
兒子,三年前爸爸和媽媽拒絕了移民美國,現在聽說富人很多都移民了,我不信,爸爸這樣能忍受寂寞的人都在美國完全不適應,回到中國都能忍受隨地吐痰了,他們在國內比爸爸熱鬧多了,比如潘石屹、馮小剛,他們怎么可能真的在美國感受到幸福呢?
爸爸自我放逐在天山腳下,準備了很多電影,購置了很好聽的音響設備,買了不少書,比如《曼德施塔姆夫人回憶錄》(其實讀著并不喜歡,一個女人對于暴政的反抗總是讓人感受不到公正公平),爸爸在這兒又開始寫小說《喀什噶爾》,里邊充滿了對于人性脆弱的一再描寫。
那天,獨自沿著河谷順山而上,遠處看見了咱們家小屋頂上煙囪正冒出白煙,小院靜靜地在樹木叢中,內心竟然有些感動了,然后,繼續朝上走,看見了松樹,原來以為只有天池和南山水溪溝,板房溝才有松樹,我們天山北坡這兒只有榆樹,楊樹,柳樹呢。當爸爸終于爬上了雪山頂,完全被周圍的景色驚呆了,這兒其實是緩坡,而且,有大片的松林,是那種黑綠色的松樹林,它們在無邊白雪的映襯下非常遼遠,真的很像是卡拉揚的故鄉阿爾卑斯山,又像電視里人們在滑雪的瑞士。
兒子,爸爸在年輕時,就生長在新疆,離烏魯木齊才幾十公里,一百公里就是這樣景色,可是,爸爸卻完全視而不見,一心向往著北京,今天被霧霾折磨回來了,卻完全不相信這里真的是故鄉。兒子,那時陽光燦爛照耀天山,天空藍得還是讓我想哭,童年時就是這樣,看見那么藍的天空就總是委屈。
現在又委屈了,那時,爸爸用耳機在聽貝多芬的第零號鋼琴協奏曲,(你肯定沒有聽過,很多作曲系的人都沒有聽過)爸爸幾個月前在土耳其地中海旁邊看著藍色遼闊的海水時聽過,現在又在天山雪野里的藍天下聽,真是不好意思,不知道是因為巨大的幸福,還是巨大的委屈,反正當時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