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海歸”從政現狀報告 “怎么到政府里的人越來越少”
“改革開放后,中國出國留學有三百多萬人,回來一百多萬,比例越來越多,怎么到政府里面的人越來越少?”公務員考試方面,海歸人才未受到優先考慮,大家一視同仁,“審查也沒有更嚴格,都是一樣的”。
責任編輯:李梁 助理編輯 溫翠玲
國務委員楊潔篪曾留學英國伊林學院、巴斯大學和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多次擔任過鄧小平的英語翻譯。
“改革開放后,中國出國留學有三百多萬人,回來一百多萬,比例越來越多,怎么到政府里面的人越來越少?”
“我們主要是鼓勵海歸進入高?;蚩蒲袉挝?,怎么會鼓勵海歸進機關呢?”
公務員考試方面,海歸人才未受到優先考慮,大家一視同仁,“審查也沒有更嚴格,都是一樣的”。
2014年3月,歐美同學會副會長王輝耀主編出版了一本書《百年海歸 創新中國》,其中收錄了大批科技和商界海歸精英,卻幾乎未涉及政治人物。“政治人物有些有爭議,比如你放了孫中山、周恩來,放不放蔣介石?”王輝耀說。
但在現實中,“海歸”官員一直是中國政壇不可忽視的群體。從20世紀初孫中山等民國時代的政治家,到周恩來、鄧小平等中共早期領導人,再到中共第三代領導集體,海歸官員在中國已幾經變遷。如今,像楊潔篪、周濟等改革開放后留學歐美的一批海歸官員,仍身居高位。
然而,中國“海歸”官員的數量卻有下降趨勢。前不久,一位中央領導人在人民大會堂接見新一屆歐美同學會領導時說,“改革開放后,中國出國留學有三百多萬人,回來一百多萬,比例越來越多,怎么到政府里面的人越來越少?”
在中國愈發融入世界的趨勢下,“海歸”如何能回到體制內工作?哪些因素又在限制他們成為官員?
15名省部級以上官員有海外正式學位
為了解當下中國政壇海歸官員現狀,南方周末記者通過搜集官方媒體報道,梳理了169位正省部級以上領導人的履歷。其中包括68位現任國家領導人(包括6位兼任省委書記的中央政治局委員),以及101位正省部級官員——他們是國務院系統內各部委以及31個省份的黨政負責人。
統計顯示,169名官員中有留學經歷者為31人,占18%。其中在國外取得正式學位的有15人,占總數的9%。這15人中,有11位是國家領導人,包括10位民主黨派或無黨派人士。
中央核心領導層的領導人中,有留學背景的極少。1949年后,中央第一代領導核心,即毛劉周朱陳林鄧七大常委中,除毛澤東外,其余6人均有在國外學習和工作的經歷;中央第二代領導核心鄧小平曾經先后多年留學法國、蘇聯;中央第三代領導集體中,江澤民、李鵬、李嵐清等都曾留學蘇聯。
根據統計,省部級以上官員在國外學習時間達到一年以上的共20人,占總數的12%。除取得正式學位的15人外,另有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張寶文、國務委員楊潔篪、全國政協副主席韓啟德、國務院副秘書長肖捷、中科院院長白春禮(博士后研究)等5人在國外學習時間在一年以上。
除山東省長郭樹清出國具體時間不詳以外,共有6位地方黨政負責人具有海外學習背景。他們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重慶市委書記孫政才,湖北省委書記李鴻忠,山西省長李小鵬,內蒙古自治區主席巴特爾,廣西壯族自治區主席陳武,江西省長鹿心社。不過,他們的海外進修時間都在一年以下。
選派具有發展潛力的高級干部出國進修,始自改革開放以后。上世紀80年代中期,王輝耀在加拿大曾陪同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李嵐清率領的一個代表團,和加拿大政府商談中國14個沿海開放城市官員培訓項目。當時王輝耀向李嵐清建議,“應加強對城市高級官員的進修和培訓。”
這個中加合作項目最終被定位在對中國14個沿海開放城市的市長級干部培訓上,許多市長第一次了解了“資本主義”是什么樣。王輝耀曾陪一位市長參觀多倫多和溫哥華的股票市場,這位市長感慨:“看來資本市場不是一個姓資姓社的問題,而是大家都可以用的載體。”有一次,一位副市長對多倫多滿大街跑的韓國汽車,而且售價只有五千多加元感到不解。王輝耀解釋:“因為韓國是GATT(即如今的WTO)成員,在加拿大售車享受關稅優惠。”
最早中共干部出國主要是短期考察,主題多以經濟領域為主,出國官員也大多是國有大型企業負責人或者主管經濟的官員。上世紀90年代,中共十四大第一次明確提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口號后,中組部組織了1000名左右的地市級干部到香港學習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法律、證券、房地產等知識,如今的香港特首梁振英當年還擔任過授課教師。
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也曾培訓過大批中共高級官員。1998年,在時任中組部領導支持下,“新世界哈佛高級公務員培訓項目”啟動。按計劃,每年肯尼迪政府學院會接納20名中國政府高級官員來此接受培訓。其中4至6名官員參加一個學期的中長期培訓,其他成員則參加4周的短期培訓,全程英文授課。
此后,大量中國高級官員到肯尼迪政府學院進修,官方履歷顯示,國務院副秘書長汪永清、湖北省委書記李鴻忠等,都曾經在哈佛大學接受培訓。
“出國花那么多錢,當公務員不劃算”
目前體制內的“海歸”官員主要分兩種:一類是在國內從政并取得一定成就后,被選派到海外留學或培訓;另一類是先出國留學,學業有成后歸國從政。
當下中國有海歸背景的官員趨向第一類。困擾中國海歸人員進入體制內的一個核心問題是體制屏障。依照正常程序,必須參加國家公務員統一考試。
從英國倫敦政經學院碩士畢業的小姚(化名)就有類似遭遇。小姚出國前曾經在計生系統實習過,從英國回國后,她通過熟人介紹,進入國家衛生計生委下屬的一個基金會工作,“通過了考試,還順利地解決了北京市戶口”。
基金會只是事業單位,由于國家衛生計生委機關缺人,她又意外地被借調到國家衛生計生委一個司做文字工作。“我主要負責給國家領導人寫稿子。”小姚的工作內容還包括撰寫給國務院的請示報告,“其實是挺有意思的。”
小姚還屬于基金會的事業編制,若想轉入公務員體系,必須在原基金會熬到副處級以上。為了盡早解決編制問題,2013年底,小姚參加了一次國家公務員考試,“考得很差。”小姚說,像她這樣的海歸,習慣了做雅思考試那種直來直去的邏輯,“完全適應不了國情,很難通過考試”。
一些進入體制內的高層官員,多經由“特殊渠道”進入。2001年2月,中國政府委任香港證監會副主席史美倫擔任中國證監會副主席。史美倫曾回憶說,當時國務院總理朱镕基通過朋友向她傳達信息,想請她到中國證監會當副主席,全職,在北京工作。史美倫當時很驚奇,“也很感謝國家領導人的信任”。
2010年進入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工作的處級干部張翔(化名)也沒有經過考試。張翔在德國攻讀博士學位期間,因為一個偶然機會,認識了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一位領導。
經過一段時間接觸后,領導很賞識他,希望他加入。“恰好我想回國,就回來進入了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張翔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沒有參加國家公務員統一考試,是直接進去的,“他們啟用了綠色通道,用特殊人才引進的方式把我招進來,這樣職務安排上彈性也大。”
2011年,王輝耀曾聯合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中國學生聯合會做過一個調查,對30位中國籍畢業生的去向做了一個統計。結果顯示,過去4年,學院的中國籍研究生畢業后,除非入學前就是在政府部門工作或被派遣培養,至今沒有一人在中央或地方政府部門工作。
“跟小孩一塊考試是我不能接受的。”張翔覺得,讓一個三十好幾的人參加考公務員考試“很荒謬”。張翔有個朋友畢業于復旦大學,后在德國海德堡大學讀了碩士,回國后參加了中央編譯局的公務員考試。張翔很不理解,“在德國花那么多錢讀書,回來又從很低的行政職務干起,沒什么意思。”
對于大多數學成歸國的“海歸”來說,外資企業毫無疑問是就業首選。根據《中國海歸發展報告》(2013年)顯示,薪酬、職業發展和福利是影響高端人才流動的三大因素。超過四分之一的海歸會選擇進入外企就業,其他就業單位依次為本土創業民營企業、事業單位、國有企業和海歸創業民營企業。政府部門是最末選項。
對于進入“體制內”的海歸來說,薪酬顯然不是主要考慮因素。一位海歸在一家中國500強公司做到了副總裁,“因為特別擅長交通管理專業,他希望能參與北京交通部門的管理工作”。這位副總裁對王輝耀說,“我可以不拿工資,只干一屆五年就退。”
國家人社部一位80后海歸,在國內最頂尖的協和醫科大學本碩連讀后,又到哈佛大學讀了博士?;貒罂既×巳松绮抗珓諉T。“她家里條件不錯,進入體制內主要是希望穩定。”她的一位同事說,“對家里條件一般的人來說,出國讀書花那么多錢,回國當公務員不劃算。”
沒明顯限制,也沒有格外照顧
從新加坡、美國等西方國家的官員產生機制看,官員并非都從最底層開始做起。一些重要職位人選往往先由社會培養,當其成熟和優秀后再吸收到政府。王輝耀認為:“好處是避免官員在政府中待太久而產生惰性。”
中國國家公務員的招考,對海歸沒有明顯限制,但也沒有格外照顧。小姚舉例說,“比如衛生計生委國際合作司歐美處要招一個公務員,不會寫留學經歷優先,只會要求英語專業畢業。”對像小姚這樣從英國名牌大學畢業的求職者來說,英語讀寫能力已經毫無問題,“但我專業是社會學,不是英語專業,所以不能去報這樣的崗位。”
大多數公務員崗位還要求報名者必須是中共黨員,這也讓大多數海歸望而卻步。一位中共中央統戰部的干部說:統戰部干部基本沒有海歸,“因為我們這里全部是中共黨員”。
“我們黨政機關也有海歸,多數都是從高校領導崗位轉過來的。”江西省委組織部一位官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我們主要是鼓勵海歸進入高?;蚩蒲袉挝?,怎么會鼓勵海歸進機關呢?”這位組織部官員介紹,公務員考試方面,海歸人才并無受到優先考慮,大家一視同仁,“審查也沒有更嚴格,都是一樣的”。
這也是中國人民大學大三學生李淼(化名)非常困惑的問題。李淼一直想出國讀書,他把研究方向定在民族沖突問題。前幾天他向學校國關學院一位副院長請教,“學民族沖突問題回來能不能進入民委等機構工作?”副院長說,“不行,經濟或者商務部門還好,涉及國家安全的部門肯定不好進。”
經濟領域的確是海歸加入體制內的方向,這與中國參與經濟全球化的程度直接相關。簡晶晶2005年從英國花旗銀行辭職,回國加盟中國一家剛成立的金融監管機構。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金融領域不涉及意識形態問題,必須按市場標準去做事,“比如說我做一筆貸款的評估,要考慮風險、消費者權益保護等等,國外的成熟做法值得中國借鑒。”
相比較在英國花旗銀行工作時的穩定,簡晶晶覺得在中國最直接的感受是——變化,“你要對英國人說變化,他會告訴你,我家門口的牌子變了個名字。哇塞,那是巨大的變化。”回國進入金融監管部門,簡晶晶一個很大的考量因素是,“中國是一個正在發展的市場,你做的很多事情確實能推動市場的變化。這是在任何國家沒有辦法體驗和學習的。”
“海歸從政在國外可能是趨勢,但對于中國來說,取決于是走國際化道路還是走中國道路。”一位研究海歸問題的中國人民大學老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看我們學校就能看出來,商院、經濟學院的海歸老師多,外籍教師也多。但是,國際關系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還是大量招國內的博士。”
長期關注海歸問題的王輝耀有個想法,既然海歸直接進入政府比較難,那可以放寬海歸進入到其他類機構的角色,“比如進入人大、政協,可以給政府提建議,發揮智力優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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