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于閃點】當記憶遭遇拆遷
將近20年的青蔥歲月,掩埋在冰冷的水里。這種切身的疼痛讓我明白,作為記憶的載體,物質有多么重要。它的興衰變動,必會導致記憶的更迭毀損。當一個人的記憶殘缺不全,他的信念就不大可靠;當一群人的記憶都有偏差,他們就無法正確地行事。然而,這就是百年來“東亞病夫”的典型癥,源于一種名叫“不破不立”的病毒。近些年來,病毒非但沒有祛除,癥狀反而變本加厲,使得陷入虛無的人們急功近利,或者憤世嫉俗。
西閃 別人稱呼他作家、評論家、獨立畫家,他認為自己就是一個“身體與精神雙重意義上的個體勞動者”。這個勞動者在各種觀念間穿行,舉重若輕,譜出了一曲《思想光譜》。
西安準備花費380億人民幣重建阿房宮,這消息真真假假、九曲回腸,直至被高層叫停,令我想起另一個耗資巨大的工程,以及因此埋在川江之下的老家。
將近20年的青蔥歲月,掩埋在冰冷的水里。這種切身的疼痛讓我明白,作為記憶的載體,物質有多么重要。它的興衰變動,必會導致記憶的更迭毀損。當一個人的記憶殘缺不全,他的信念就不大可靠;當一群人的記憶都有偏差,他們就無法正確地行事。然而,這就是百年來“東亞病夫”的典型癥,源于一種名叫“不破不立”的病毒。近些年來,病毒非但沒有祛除,癥狀反而變本加厲,使得陷入虛無的人們急功近利,或者憤世嫉俗。
為了實現自己的利益,聰明的掌權者十分擅長利用這種虛無感。他們巧妙地用一套辯證法的修辭,讓中國式拆遷不僅在現實中發生,也同步在記憶里。一旦物質與記憶同歸于盡,他們就可以抹黑歷史,以此證明今天的合理;也可以允諾明天的美景,來索取眼下的順從。
就拿阿房宮來說吧。其實早在10年前,考古挖掘就已經證明,阿房宮非但沒有被項羽舉火焚毀,實際上根本就沒有建成過。當年宮前殿的地基還沒夯實,秦始皇就死了。數十萬勞力抽調到秦陵去填土,其它工程一律停擺。待到復工之時,陳勝吳廣揭竿而起,阿房宮就此終止于土建,再無下文了。
《史記》成書距離秦朝滅亡不足百年,其中有項羽“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的記載。近來在秦都咸陽一帶的考古成果也證實,司馬遷的記錄確為信史。但是,太史公從未提及項羽焚阿房宮一事。后人誤會阿房宮被毀,多源于唐人杜牧的《阿房宮賦》,那已是1000年后的文學想象了。事實上,“阿房宮”的字面已經表明,它本來就是一個半拉子工程—“阿”是當地土話“那、那兒”的意思,“房”是渭河以南,都城咸陽郊外的一個地名,合在一起就是說,那個建在“房”地的宮殿。換句話講,這個工程連正式的名稱都沒有。所以司馬遷才寫:“阿房宮未成,成,欲更擇令名名之。作宮阿房,故天下謂之阿房宮。”
那么,為什么有人比考古學家還更熱衷于阿房宮遺址的“保護與開發”呢?如果人們對那套不破不立的辯證法把戲持有警惕,自會明白其中定然“另有所圖”。
然而要保持這樣的警惕其實很難。在漫長的時間中,中國人經歷了太多的毀滅與重建,為了生存,似乎打一生下來就懷著一身健忘的本事。這讓每一代人都得從頭積攢經驗和知識,也讓每一個掌權者都敢于肆無忌憚地將歷史當作社會生活的舞臺布景,只要對他們扮演的角色有利,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想怎么換就怎么換。
改來換去,大家也就真糊涂了。比如像“炎黃子孫”之類的民族認同,本來是辛亥革命前后才興盛的歷史建構,到今天似乎就成了上下五千年的道統—真是如此,紀曉嵐豈敢在他的《閱微草堂筆記》里寫黃帝是一個“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駿馬,好梨園,好鼓吹”的花花太歲呢?
與黃帝一樣神奇的還有三國時期的蜀將關羽。他是如何成為土地爺、財神、武圣、佛寺的保護神、秘密幫派的守護者、深明《春秋》大義的儒士,乃至“三界伏魔大帝”的?其曲折的經歷,足以寫成一部魔幻巨著。
如何分辨真實與虛假?電影《盜夢空間》(Inception)的故事給了我不小的啟示。當造夢師柯布第一次將年輕的夢境設計師阿里阿德涅帶入夢中,他自問自答地說,何為真實,何為夢境,一個簡單的法子可以分辨。坐在咖啡館的窗外,柯布這樣提醒阿里阿德涅:“你從來不會真正記得一個夢的開始吧?想想看,阿里阿德涅,你是怎么走到這里來的?”的確,不管多么真實的夢景,只要人們認真想一想,這個場景是如何開始的,答案就會立刻清晰。要辨別記憶的真偽,特別是像歷史這類集體記憶的真實與虛假,“開端”的問題往往是一試就靈的試金石。
在這方面,西方的歷史學家做得不錯。譬如蘇格蘭男人把圍在腰間的蘇格蘭裙(Kilt)當作民族精神的象征。偏偏有學者做過詳盡的考證,蘇格蘭裙的歷史跟它的裙擺一樣短,并且還是英格蘭人的發明。1727年,一名英格蘭紳士設計了它,最初作為披肩,以供蘇格蘭伐木工扛運樹木之用??傊?,它不是北歐神話中勇士的戰袍,也不是蘇格蘭人自古以來的裝束。梅爾·吉普森在電影《勇敢的心》中的短裙扮相,至少穿越了400年。我相信在即將舉行的蘇格蘭獨立公投中,了解這一歷史開端的人們會正確地行事。因為他們懂得分辨什么是事實,什么是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