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樊建川·做一件空前絕后的事
自始至終,樊建川都傲然站立著,就像茫茫雪崖邊上的一個哨兵。戰,是熱血硬漢的江湖義氣和錚錚鐵骨;士,是文人士大夫的悲憫情懷和理想主義。這兩個看似矛盾的字,在樊建川身上濃縮、鑄就、碰撞,最后融合。不敢稱其為英雄,就其做的那些事,至少在他身上有一個大寫的“人”。
“我經常在想,說不好,我現在就在做一件空前絕后的事情, ”
樊建川說,每當自己想到這兒,就忍不住拼了老命干下去。
樊建川
樊建川 抗戰、“文革”物品收藏家。當過知青、士兵、軍校教官、政府官員,致力于中國百年歷史收藏研究和著述?,F為成都建川實業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建川博物館館長,并擔任政協四川省委員會常委、四川省政府決策咨詢委員會委員、成都市政府參事、四川省山西商會會長。
日常·谷楚華
時值十一月,谷楚華的黃豆豐收了。菜地離建川博物館不遠,地里還有些油菜、花生、番茄、辣椒、絲瓜和南瓜,長勢喜人。
天還沒亮,谷楚華就準備下地干活,把幾畝地的豆子都給摘了。但看著好幾百斤的豆子,這位八十五歲的老人還是有些發愁。不一會兒,兒子樊建川來了,帶上了兒媳,還叫上了兩個博物館的清潔工。五個人熱火朝天地動起手來。
谷楚華把摘好的豆子分成了許多等分,并叮囑清潔工幫著把豆子分給大伙。“吃不完,她就到處送人。”樊建川告訴本刊記者,谷楚華樂意把親手種的“無公害”蔬菜送人,但卻心疼自己的菜地老是被小偷光顧。辛辛苦苦從一片荒地開墾到了糧食大豐收,卻總是被路過的人順走一些,這一點讓谷楚華老是惦記。
所以,這些天樊建川張羅著在母親的屋子跟前再修個大院子。名貴樹木都不種,就拿來給母親種菜。“總不敢到家門口偷菜吧。”
早些年,樊建川在都江堰給母親買了一個別墅,還配了保姆照顧她的衣食住行。沒想到谷楚華總和兒子說“住不慣”,老想住得離兒子近一些,后來,她索性搬到了建川博物館所在的安仁古鎮。這樣,她不但能天天見到自己的館長兒子,還可以開荒種地。
除了照顧菜地,谷楚華還養著二十只雞。樊建川擔心母親勞累,給她設了限額。谷楚華經常出門,把別人的剩飯剩菜撿回來喂雞。偶爾,她也撿拾點廢紙廢鐵,堆積賣錢。這點讓樊建川很是頭疼。
谷楚華血脈里的勤奮節儉,也流到了兒子樊建川身上。“以前洗澡,就一塊肥皂。后來日子好了,上升到藥皂,最后發展到香皂,一直用到現在。”對樊建川而言,財富這東西,說白了不過就是“從肥皂到藥皂再到香皂”的過程,“再高級的我也用不了”。
他不講究名牌,最愛穿軍綠色的大衣夾克—“看著有戰士的樣子”。他經常出席商業大佬云集的場合,大老板們抽雪茄,他也理直氣壯地抽著四五塊一包的煙。他說自己不懂紅酒,就喜歡白酒能夠一口悶,還老愛到處找人干杯。就他這個級別的有錢人,大都玩上了私人飛機,他倒好,最大的休閑娛樂是晚上下班以后,待在家里看電視劇—沈傲君是他前段時間最喜歡的女明星,因為“長得干凈,演技還好”。近來,他在復習奧斯卡得獎影片,堅持每晚看一部,“算是給自己加點藝術氣質”。
沒有學過一天書法,他的辦公室里卻掛滿創意十足的字畫;沒有學過一天美術,卻和設計大師一起規劃了整個博物館聚落。他也沒學過音樂,唱起歌來卻是渾厚男高音的路數,前年他還趁著興頭灌錄了一張專輯,博物館里售價五十。這些天他還在琢磨,往后要在自己的阿慶嫂茶館里做“酒吧歌手”,每晚拿著手風琴,唱著歌來招攬生意。樊建川唯一“高大上”的愛好,是金絲楠木古董家具。他在辦公室里放了一套柜子和桌椅,金光燦燦的,特別顯眼。“木頭里面能長出金子來,這難道不是奇跡?”工作累了,樊建川就到金絲楠木的椅子上坐一坐,“天天面對苦難,總得要找個舒心的方式”。
看著似乎挺清閑的日子,實則恰好相反。早上五六點鐘起床,凌晨一兩點之后入睡—樊建川的這個生物鐘已經保持了五十多年。一年四季,他沒有周末,也沒有假期。每天早上,他幫母親干完地里的活,八點就如常的出現在那個名為“忠義堂”的辦公室里。一碗刀削面后,樊建川一天的工作就開始了。他拉開忠義堂的窗簾,一大片的綠蔭盡收眼底。窗外是一個小樹林,各式樹木兀自長著,濃郁的樹蔭幾乎把天空遮蔽了起來。窗邊的爬山虎郁郁蔥蔥,框住了這一片難得的風景。
樊建川的松鼠還沒有來。幾個月前,不知道從哪來了一只松鼠,在忠義堂外的小樹林里“定居”下來。每天早上,樊建川都能看見這只松鼠從窗邊的大樹上探出腦袋,和自己對視,仿佛通了人性。日子長了,樊建川索性每日在窗邊撒上幾顆花生米,將它當成寵物養了起來。
十多年前,這里并沒有樹,是一片光禿禿的泥地。樊建川來了,建起了館的同時,慢慢地也種上了樹,有了幾條林蔭道,甚至還有一條小河。起先,樹長得很慢,瘦弱的樹苗緩緩抽出綠葉,花兒一朵朵相繼冒了出來。一個又一個四季交替,樹林茂密了起來。昆蟲來了,然后是青蛙、松鼠、蛇,以及各種鳥類。
三年前,建川博物館聚落被評為成都市的市級森林公園。樊建川高興得不得了。如今的建川博物館聚落就像一個原生態的大自然,這條完整的生物鏈,是樊建川花了十年時間接上的。
“看到樹在往上長,一天比一天高,特別好。”樊建川望著窗外,“像種樹一樣,把根站住了,以后就會越來越好。”
館長·樊鮮花
樊建川每日要處理的事務繁多,唯一的樂子是外孫女樊鮮花帶來的。每個周五,樊鮮花便會跟著媽媽和外婆,來到安仁,陪外公樊建川一起“干活”。
樊建川最喜歡問樊鮮花的問題是:“想不想做館長?”
“想。”五歲的樊鮮花使勁點頭—回答“想”,外公就會給自己買巧克力吃。做館長到底意味著什么,年幼的樊鮮花還不懂,但樊建川對這事已經有了詳細的規劃:等到外孫女十八歲,就讓她跟著自己做博物館。“她要讀大學,就讓她讀。不想讀了,建川博物館就是她的大學。”
樊建川的女兒沒有接過父親的班—有個名聲響亮的父親,她卻甘心做一個普通人。前幾年,她嫁了人,生了孩子,過著安穩簡單的小日子。女兒對博物館的事業不熱衷,樊建川笑說自己只能往外孫女下手。樊鮮花倒是很喜歡外公的這個“地盤”。她經常穿著花裙子,坐上觀光車,跟在外公屁股后面,到博物館聚落里四處“巡邏”。
建川博物館聚落,是樊建川大半輩子里最自豪的事業—2005年8月15日,建川博物館聚落在四川大邑縣安仁鎮悄然開館。因為沒得到國家的批準,樊建川最終只能打了個寫著“建川博物館征求群眾意見試營業”的橫幅,在悄無聲息中開了館。這是個很重要的日子,“抗戰勝利60周年,我怎么都得搏一下,也算是一種表態”。
樊建川并沒有做任何宣傳。他知道,在博物館建成之前,若是得到各方的關注,這個工程肯定舉步維艱。但消息還是傳了出去。
那天來了五萬人。眼看開館的盛況,樊建川產生的第一個念頭不是高興,而是害怕。“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那么多人從全國各地趕過來。要是那天出現了哪怕一個踩踏事故的話,加上非法開館這個罪,我肯定就被抓進去了。”樊建川擔心被抓,更擔心出了事故,建川博物館以后都開不成了。
幸運的是,開館當天的一切都異常順利。這種幸運一直持續著,經過幾個月的“試營業”后,建川博物館聚落終于得到國家的批準,正式擁有了自己的合法身份。
辦館之前,樊建川是做房地產的。最早說要建館,他是熱血沸騰、志在必得,但外頭根本沒有人看好。“大家都反對,認為我是在找死。”博物館開建,許多朋友也來看過。遠大的張躍、萬達的王健林都來了,都很理解,也支持。“但劉永好是反對的。他就覺得這個東西我做不成,我的企業、我的人,都會被這個夢想徹底拖垮。我也理解他,是出于一種愛護。”
一轉眼,辦館十年。在樊建川的努力下,建川博物館聚落成為國內少數幾個能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民辦博物館的范本之一。朋友們的擔憂沒有成為現實,反之,他的博物館之路正在朝一個更成熟、更健康的方向前進。這幾年,為了博物館的將來,樊建川決意重返房地產圈。他在安仁買下了幾塊地,開始做起打造“公館”概念的生意—有了錢,才能談發展,才能保證博物館的基本生存。
建川博物館聚落一天的運營費用在十萬元左右。而低廉的門票價格,連補貼館內每日水電費用都不夠。加上服務、培訓和道具出租,也只能是勉強平衡開支。作為曾經的生意人,樊建川想出了一套維持博物館生計的模式。除了房地產,他開始“賣”博物館。這成為建川博物館聚落目前主要的盈利模式。
“我們現在是中國最大的博物館提供商。”樊建川說。十年來,樊建川和他的團隊積累了許多創建博物館的經驗,如今,他把這些經驗打包出售,提供給那些準備創辦博物館的人。從策劃設計,再到陳列展示,樊建川提供的是一條龍式的服務。“他們有一個空房子,但里頭卻不知道該放些什么。我們就像一個裝修公司,把這個房子填滿。”
去年,甘孜州要辦一個鄉城紅軍長征紀念館,毫無經驗的展方請來樊建川的團隊,將紀念館建了起來。等到裝修都快做好了,對方才告訴樊建川,他們其實一個藏品都沒有。最后,樊建川狠了狠心,一口氣拿出467件紅軍文物,作為捐贈送給了他們。“幫他們創建紀念館,做下來的利潤不過一百多萬。但我捐出去的文物就價值上千萬了。”
樊建川的庫房里,堆積著上百萬件的藏品,其中國家一級文物就有三百多件。事不多的時候,他就搬上梯子,在庫房里呆坐上一會兒,翻翻老報紙,摸摸舊瓷器,享受一下和寶貝們單獨相處的時刻。
“我經常在想,說不好,我現在就在做一件空前絕后的事情”,樊建川說,每當自己想到這兒,就忍不住拼了老命干下去。“我要建100個博物館,而且品質必須越來越高。真的建成了,我這輩子就算沒白過!”
樊建川
戰士·常建偉
常建偉是樊建川的秘書,跟了他十多年。
樊建川經常累得在車上直接睡著,每當這個時候,常建偉都盡可能的把車子開得平穩安靜,不忍打擾到他。但只要車子一到博物館,樊建川就會立刻醒來,就像打了雞血一樣,精神百倍、昂首闊步地走下車來。
收藏品、辦展覽、做培訓、建館、指導建館、接待客人……樊建川幾乎都是親力親為。常建偉時常感嘆,樊建川實在太忙,太累。他有時候也很不理解,為什么年過五十的“樊總”總是像個陀螺一樣,轉個不停,精力比那些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還要旺盛。
常建偉是樊建川親自挑出來的“兵”。那是博物館剛成立時招聘員工,剛剛退伍的常建偉前去應聘。樊建川親自面試,看了一輪,問了一些家長里短的問題,然后選中了這個站姿英挺的年輕人。
也許樊建川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1976年冬天,19歲的樊建川作為替補兵進了部隊。當兵時拍的第一張照片,是瘦弱斯文的樊建川戴著雷鋒帽迎風站立,胸膛挺得如同一堵水泥筑的墻。
當兵十二年,軍人的情結扎根在了樊建川的血脈里。前年,樊建川回到內蒙,找到了當年曾經安營扎寨三年的化縣一號山。往事一幕幕在他眼前飛馳而過,而三十多年前的宿舍,如今卻早已變成了一片廢墟。“別說只剩下幾堵墻,就是剩幾塊磚,也是老連隊。”樊建川下定決心,要把當年的戰友都叫回來,聚到一起。
接下來的一年間,他走遍全國各地,總算把老戰友們都找到了。去年八月,內蒙古守備一師一團三連的戰友在內蒙古聚會。就在當年駐扎的舊址上,樊建川立起了一塊紀念碑,上書“戰斗青春 永恒陣地”。
荒山上渺無人煙,樊建川就搭起了好幾個蒙古包,戰友們就住在里邊,熱熱鬧鬧的,就像三十多年前一樣。樊建川還給每個戰友都做了件T恤,上書“戎馬邊疆”。
輔導員來了,炊事班班長來了,老班長來了,老連長來了,參謀長也來了……荒山上,戰友們點燃了鞭炮。紅色的碎屑隨風飄散在這片廢墟之上,仿佛在祭奠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樊建川哭了,戰友們也哭了。
“一輩子走南闖北,總有幾個地方牽著魂。”戰友聚會后,樊建川的夢算是圓了。“以前
老是想回去,做夢都想?,F在我給那段過去、那段情感畫了一個句號。以后也許不會再回去了。”
樊建川是個重情義的人。二十多年前和他一起創業的八個人里,到今天還有六個留在他身邊打拼。原因當然有很多,但樊建川的江湖義氣肯定是最重要的一個。“袍哥人家嘛,講情義”,他說。在樊建川的眼里,要交朋友,光講情義不夠,“還得有正氣,有正能量”。
他的員工們想必對此深有體會—樊建川和員工們相處得都挺好,幾乎是打成一片。偶爾,他對此也會有點苦惱,到底這種“袍哥情義”,對自己開展工作是好,還是不好?
當然,他也有特別嚴肅的一面。建川有個規矩,每個月,每個員工都得上交一份詳盡的述職報告。月末,樊建川便拿著述職報告一份份地認真閱讀,還往里填不少意見和建議,然后反饋給員工。發現員工的報告潦草,樊建川還會有些生氣。“寫報告都不認真,工作能認真嗎?”
樊建川每年還會給員工發一個本子,要求他們每天都寫工作日志,當練筆。那些個本子,樊建川都不看,但還是下了必須得寫的硬性規定—每年得把本子寫滿,才算是盡職盡責。“把工作中發生的失誤記錄下來,翻開的時候反省一下,對他們來說也是好事。”當然,樊建川對自己也有同樣的要求,每天晚上入睡前,他至少會花上十來分鐘寫工作日志。這個習慣至今已經堅持了二十多年,那些被他寫滿的日記本子,堆起來也挺可觀的。
白天,樊建川對員工的管理特別嚴格;但每當到了晚上,他就徹底卸下一天的工作,跟員工們玩在一起。大伙最常玩的是斗地主,哪怕輸得一塌糊涂,樊建川也高興極了。興頭上,樊建川還會給員工們高歌一曲,唱來唱去,還是離不了那幾首紅歌。
樊建川
標簽·樊哈兒
忙碌;瘋狂;爭議;變革;反思;財富;敲鐘人;理想主義者—這是媒體往樊建川身上貼的標簽。
樊哈兒—這是樊建川往自己手機上貼的標簽。還以為這三個字取自不久前電視上播的一部抗日劇,里頭的抗日英雄就叫樊哈兒(原型為川軍名將范紹增,綽號“范哈兒”)。
誰料樊建川竟大笑著說,“哈兒,四川話里就是傻子的意思。”
外人看來,樊建川做事確實挺“傻”的。參過軍,教過書,“混”過官場,“玩”過生意,最終卻選擇了一份外人看著最“不靠譜”的職業—博物館館長。這也就算了,建個館吧,還把自己下海十多年積攢的全部財富都搭上了,甚至賣掉了公司的辦公樓。
但樊建川說,今天的自己,比當初身為官員的樊建川,身為企業家的樊建川,都更有話語權。因為,今天的自己干的事情,可比當年厲害多了。
曾經有兩次重返官場的機會,但樊建川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這些事根本沒法進入我的考慮范圍。”博物館一路做下來,面對歷史,他只能說實話。“一來,我早就不適應那種環境了;二來,我怕答應下來,往后要昧著良心辦事的。”
離了官場也好,舒心。但商海里還得多打拼幾年,給博物館攢下一點資本。這幾年,樊建川越發感到時間的急迫。他說大概是中年危機,自己總有死期將至的擔憂。
2007年12月6日,樊建川在成都公證了一份遺贈—去世之后,他的建川博物館聚落就歸政府了。他在《大館奴》里寫下這樣一段話:“以前很怕死,怕死后博物館沒人照料,這天之后,突然一身輕松。我今天死國家今天接館,明天死明天就變成國家的博物館。我知道博物館可以繼續存在下去了,我的文物和我的博物館還能說話,還能講故事。講多久呢,至少一千年吧。”
六年后,他又寫了一個捐贈補充。“以前想著無條件的把博物館捐贈給他們,現在要補充一些條件。”
樊建川提的條件并不苛刻。
一, 請繼續執行建川博物館“忠禮勤信”之企業理念以及相關規定制度;
二,博物館已經完成的展覽陳列不要做大的根本的改動,盡量保持固有之風貌;
三,博物館之館藏文物不能出手或轉讓贈予他人;
四,善待博物館現有全體員工,使他們能干到退休;
五,政府作為控股大股東,應尊重和保障其他股東的權益;
六,現有管理團隊熟悉情況,工作刻苦。應該依仗他們繼續工作,在人事交換中,希望能長期延續和傳承建川博物館長期形成的民間博物館優勢。
“主要是怕不在我手上之后,博物館的性質會變。”樊建川的擔憂不是在接下去的三五年,而是在更長遠的未來。“我的話是對一百年后,三百年后,五百年后,一千年后的政府說的。”列明幾個條件,他又寫上這么一段話,“總之,我希望建川博物館能像都江堰、武侯祠、杜甫草堂一樣,在一屆又一屆的政府管理和支持之下,長期存在下去,使其文化作用長期警世。”
在補充聲明的最后,他特別感謝了建川博物館的全體員工。補充中有一條特別提到,他期望哪怕自己去世后,現有的全體員工也能被政府善待,使他們能干到退休。“他們會把我的生命延續下去。他們還在,我的生命就還在這個地方。”
他的上半輩子已經毫無保留地貢獻給了建川博物館,而他的下半輩子也將和這五個字緊緊相連。
在樊建川的口述自傳《大館奴》里,陳丹青寫下這樣一段話:“建川,你要是生在民國,你的造就肯定會更大,你肯定上戰場,當將軍。哎呀,不過你生在這個時代,也做了一件大事。”
這讓樊建川很自豪。
樊建川
[對話樊建川]
死在戰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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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念
“對我來說,公道才是天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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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紅二代的身份給你最大的影響是什么?
樊建川:第一,是讓我對歷史抱有了崇敬和尊重。對家里的上一輩人打的仗、負的傷,有理解,有尊敬。我岳父負了兩次傷,我父親負了七八次傷。戰爭的時候,他們被打成了篩子,沒死,活了下來—他們抗爭,拋頭顱灑熱血,一方面是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百姓,為了建立一個相對公平的社會。第二,紅二代的這種身份,讓我對共產黨有著原始的感情。但我也清楚,共產黨一定要跟著社會形勢發展,要有變化,有改革。比黨的利益更重要的,是國家利益、民族利益。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追求的是歷史的公道和公義。這也是我為什么要做國民黨抗戰館、川軍抗戰館,甚至援華美軍的飛虎奇兵館的原因。對我來說,公道才是天大的事情。
記者:父母對你的影響呢?
樊建川:我從父親那里繼承了他的正直。他教給我一個真正的兵所應該具有的所有品質—不怕苦、不怕死、不崇尚榮譽、不貪財。我的父親是一個正直仗義、不說假話、寧折不彎的人。我的辦公室就叫“忠義堂”,用的是我父親樊忠義的名字。以前,我覺得父親遺傳給我的東西可能多一點,現在回過頭想,母親對我的影響也很大。母親是個很謹慎的人,從小就跟我說,人要居安思危。她很勤奮,但總是擔心家里有一天會沒錢用,過不了日子。因為擔心,因為怕,所以做事總是很謹慎,總要有點隔夜糧在手,留個后路。長大后,我去做投資,也是母親的影響。做博物館是個很冒險的事。但是我從一開始就考慮得比較周密。我很早就在想,博物館應該怎么設計,怎么完善,甚至于怎么營利怎么謀生。所以十多年前,博物館剛開始籌備的時候,我甚至考慮過把它做成俱樂部的模式,就是想著博物館不能光是建起來,還得要有資本去發展。
記者:這幾年來,你自己最大的一個變化是?
樊建川:剛開始建館的時候,建川博物館聚落是光禿禿的,沒有樹。后來我們種上了樹苗,隨著時間的推移,樹就一天天地長起來了,稀稀落落的枝椏,變成了今天濃密的樹蔭。這是我能用肉眼看見的一個過程。我的變化,就像這些樹蔭一樣,天天都在長,如今終于長到了一個比較成熟的狀態。十年的時間,自己心態成熟了,對未來的方向更明確了。從一個完全不懂博物館的商人,到做成了這么一件大事。這件大事對我這一生的影響,通過這十年,基本上是都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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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議
“雖然一句承諾要用十年的時間來證實,這件事有些可悲,但畢竟是證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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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據說建館的時候,遇到過很多爭議。
樊建川:對我拍桌子、指著我鼻子大罵的人挺多的。但更多的時候,是我對別人拍桌子大罵—他們對我建館有意見。很多人認為我不可理喻,怎么能給國民黨建博物館呢。雖然他們是好心提醒我,但我就是不服,當下就拍桌子了,藏不住自己的脾氣。面對質疑的時候,態度肯定是很堅定的,但實際上有時候心里還是很難受。這是人性。別人說你不好,你總歸會難受,會不爽。后來我也嘗試著大度一些,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很多人經歷過那些不堪回首的年代,甚至在那時失去了親人朋友,家庭支離破碎。如果他們對建館這個事情表達出來的反感,是真實的情感,我都要給予尊重。
記者:還有說你是買地來投資的。
樊建川:很多年前,就有人拿這個話一直攻擊我們。江湖傳言就是說,我們幾年前買的地,并不是都拿來做博物館,而是用作商業用途,做房地產賣別墅什么的。面對這樣的質疑,真的是百口莫辯,我說什么都沒有人相信,只能是越描越黑。我只能做給他們看。這十年下來,就像我當年承諾的一樣,土地全拿來做博物館了。慢慢地,這個質疑就銷聲匿跡了。后來我就想,沒多大點事,平常心去對待它,或者索性拋開那些質疑不管,時間會證明一切。雖然一句承諾要用十年的時間來證實,這件事有些可悲,但畢竟是證實了。
記者:自己對建博物館這件事產生過懷疑嗎?
樊建川:以前從來沒有,但現在開始偶爾會想。也許是到了這個年紀,對于自然的憂慮,甚于我對于當前社會形態的憂慮。我擔心,人類沒有改正的機會了。以前,我為體制憂慮,為當前社會的種種不公感到悲觀……后來,我發現什么制度、什么社會不公正,原來都不是大事兒。最重要的事,是對自然、對環境、對地球的公正。這也讓我對自己做博物館的意義產生了懷疑。從小我就在思考地球和宇宙的關系。我們認為我們生活的地球是很大的,但地球對于整個宇宙來說,卻是微不足道的。而一個人的悲歡離合,其實就更渺小得不值一提。如果每個人都能像我這樣,想清楚這個問題。也許一個國家、一個社會的紛爭會更少一些。
記者:你是否擔心博物館里記錄的歷史苦難、恥辱和悲劇,會在現代以另一種方式重演?
樊建川:肯定會有,只是說我希望重演的程度會輕一點。博物館的意義就在于此—它以回顧歷史的方式,給我們的未來以啟示。未來,戰爭會有,地震也會有,與“文革”類似的事件也會有。我們在博物館里回顧抗戰,回顧災難,回顧歷史,那些遺留下來的東西會給我們很多反思、警醒和提示,讓我們做好準備,去應對未來可能重演的悲劇。當下一次悲劇出現的時候,有了這些準備,興許造成的傷害會減輕一些?,F在正在籌備的文革博物館,就是希望它能對未來可能出現的下一場思想禁錮有所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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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語權
“我不想做公知,我不能讓自己成為一個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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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這些年你經常到中學、大學去講課。
樊建川:我總是希望能在傳統教育的外圍,給孩子們提供一種多角度的思維方式,教會他們以后面對問題甚至于面對生活,要學會換個思路去思考。為什么兩三萬人的八國聯軍,能侵略一個四億五千萬人的中央帝國?盧溝橋事變,為什么十七萬中國軍人,卻搞不定兩萬日本兵?類似的問題,歷史課本不講,但我會提。在講述歷史的時候,我總會設下些埋伏,給孩子們提供一個打問號的機會。這個問號,就是追求真相的精神、懷疑權威的精神。一定要獨立思考,有質疑精神,這個是最重要的。
記者:企業家、政府官員、博物館館長,哪個身份給予你的話語權更大?
樊建川:現在肯定說話的聲音要大一點。以前說話聲音很小,現在得到的尊重更多,就像手里拿了一個麥克風,隨身攜帶了一個移動音響一樣。
記者:很多人通過微博獲得了話語權。針對某些大眾關心的社會事件,他們一旦發聲,就能在社會上引起很大反響。你希望得到這樣的話語權嗎?
樊建川:我不希望。不但不希望,而且我還刻意去回避。我知道在微博里發什么樣的內容能引起大眾的轉發和關注。但我在回避這些。我不是沒有自己的觀點,也不是不想發表自己的觀點。面對社會上的種種不公,我也有很多想法,也想說明自己的態度。但我的責任不在于評論時政,我的責任是保護好我的文物,我的倉庫,我的博物館,保護好我手里的這些歷史—離了我,沒人再來保護這些歷史。我不想做公知,我不能讓自己成為一個目標。坦白說,我也想“左右逢源”—左派右派,我都試圖去了解,去理解。作為一個博物館館長,最重要的一點是要以客觀、冷靜、理智的態度去對待歷史。
記者:對藏品也能保持客觀的態度嗎?
樊建川:建川博物館聚落是在敬畏的精神上做起來的—敬畏歷史,敬畏文物,敬畏英雄,敬畏正義。按理說,博物館應該保持一個相對客觀和理性的態度。但實際上我們很難做到,美軍館、川軍館,就有很強烈的情緒—歌頌、贊揚。但我也在反思,即使是有情緒,也應該是通過展覽藝術來表現,而不要通過簡單的文字來做出判斷。盡量做到客觀、理智,對自己的情緒也必須做出克制。這個問題,我們會逐步去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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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
“戰士死在戰場上,是一件光榮的事情。建川博物館聚落,就是我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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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你從來不忌諱談論死亡?
樊建川:我以前有一個想法,當我死了,要把自己的皮剝下來,蒙成一面鼓,放在博物館里。后來是我愛人不讓,所以沒把這寫進遺書里。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但我僅僅是覺得,死后一把火把我燒了,太可惜。我經??紤]死亡的事情。嬰兒一出娘胎,就在走一條通往死亡的路。每個人走的都不是活路,沒人能逃過死路一條的結局。我現在走到57歲,人生過了半,對我來說就是死期將至。我也怕死,正是因為怕,所以趁自己現在還沒喪失勞動能力,所以想干些什么、還能干些什么,就拼了命地干。我要給自己,給博物館一個交代。所謂的交代,不是名和利,是指我得想好了,怎么能夠讓博物館長久活下去,給它一個長期生存發展的理由和機制。
記者:害怕博物館的事業無以為繼?
樊建川:與其說我怕死,不如說我擔心未來,擔心博物館在我死后走下坡路。我知道,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樊建川了,因為時代不同了。當下的樊建川,是時代造就的,后來人沒法成為我。要有豐富的知識面,還得有企業經營管理的經驗;有一定的收藏能力,還得有一定的鑒賞水平;懂文字,還得懂一些美術設計;有正義感責任感,還得能掙到錢;不怕死,情商不錯,最后還得愿意把東西全部捐給國家……這些條件全都具備的人,或許不會有了。這讓我更擔心博物館的未來。就像詩詞最輝煌的時代凝固在唐宋一樣,建川博物館聚落最好的時代,也許就凝固在我死去的那一刻。這樣也好,后人才會將它視作珍寶。
記者:擔心自己的熱情有朝一日會走下坡嗎?
樊建川:我從來不擔心這個,因為我知道自己會奮斗到死的那一天。我最喜歡的一句名言,是川軍抗戰將領王銘章說的:“我死在這里很痛快”。戰士死在戰場上,是一件光榮的事情。建川博物館聚落,就是我的戰場。
[記者手記]
大寫的人
樊建川的軀殼之下,有一個橫沖直撞的“山野莽夫”。
他說話聲音洪亮,腰板挺得很直,總是穿著軍綠色的衣服,昂首站在眾人的注目之中—他仿佛永遠被一種強大的自豪感包圍著,卻并不高傲自負。哪怕是他安靜不語的時候,你同樣也能感覺到他身上有一股壓不住的野氣、江湖氣在四溢,繼而不斷向周遭釋放—這種強大的氣場,也許來自他所扛負的歷史責任感和使命感,抑或是來自建川博物館給予他的價值和意義。
在一些記者的描述中,他是血氣方剛的戰士,是充滿熱情和想象力的硬漢;同行將他描述一個理性的、充滿智慧的人物;朋友們用在他身上的形容詞則經常出現“傳奇”二字。有人將樊建川形容成唐·吉訶德式的理想主義者,也有人將他看作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現代武訓。有了微博,樊建川仿佛離眾人近了一些。他每日都在微博上描述著自己流連于博物館的時刻,同時一遍遍記錄自己行走各處,追溯歷史的場景—用的卻是一種帶著些許文藝腔調的書寫—“蘆山,龍門山,張家大院,紅三十軍軍部,李先念等曾在此駐扎,指揮戰斗,徐向前也在此召開過軍事會議。尋訪,大門緊閉,推開,吱呀一聲,清風雅靜,唯有一只貓在巡梭?,F在,此屋主人是農民,目測,地震中損傷不重,老式穿架房子有抗震優勢。戰火硝煙早已散去,地震陰霾正在離開,歲月靜好。”
真正和他面對面,才發現一個更真實的樊建川。他幾乎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中唯一的重心便是建川博物館聚落。偶爾的消遣,是陪著孫女樊鮮花,拿上幾顆花生米,在辦公室的窗邊喂一只每天都會出現的小松鼠。早幾年,他最喜歡的穿著是軍大衣,平日里往身上一披就去“巡視”建川博物館聚落。后來,一件時髦的軍綠色夾克又出現在他身上,因為“有軍人范兒”,總算是擺脫了只穿軍大衣的形象。再后來,他又開始穿黑色皮衣,因為“架勢像個將軍”。
與其說他有革命情結,倒不如說革命的精神,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從辛亥革命到汶川地震,他在用一種另類的記錄方式,書寫中國每一個變革的時刻。為建博物館,他耗盡所有,甚至賣掉公司的辦公樓;福布斯把他以20億身家排進富豪榜,壓根拿不出多少錢的他,卻對博物館只值20億的說法耿耿于懷;他最喜歡的一首歌是《送戰友》,他灌錄了一張個人專輯,這首歌排在第一的位置,他說哪天自己死了,辦喪事的時候,靈堂里就放自己唱的這首歌。
樊建川是簡單的。針對任何問題,他都不打馬虎眼,也沒有什么不能回答的問題,就看你愛聽不愛聽。太實誠的一個人,不遮不掩。直著脖子說話的時候,總讓人聯想到那個在金沙江邊小鎮上打架弄得滿臉掛彩的野孩子。樊建川又是復雜的。他的身上承載著太多歷史的符號,有敢于直面歷史的正氣、警醒世人的責任,也有在爭議和質疑中不卑不亢的自信。
自始至終,樊建川都傲然站立著,就像茫茫雪崖邊上的一個哨兵。戰,是熱血硬漢的江湖義氣和錚錚鐵骨;士,是文人士大夫的悲憫情懷和理想主義。這兩個看似矛盾的字,在樊建川身上濃縮、鑄就、碰撞,最后融合。不敢稱其為英雄,就其做的那些事,至少在他身上有一個大寫的“人”。